蒙娜麗莎的皺紋

會生皺紋的畫像是驚悚片，百年不老的男人與女人都是恐怖小說。

　英國作家王爾德寫過一本十分敗德的小說《多利安‧葛雷的畫像》，書中美少年睥睨一世，青春不老，倒是美少年的畫像一日蒼老過一日，面色暗沈陰霾，皺紋如蛛網密佈，更不時發散出腐敗酸臭的氣息。

　王爾德愛說笑，別人信誓旦旦地相信「藝術永恆 VS. 肉身易逝」，他偏偏要「藝術易逝 VS. 肉身永恆」。美少年的畫像不是化剎那為永恆的藝術靜止時空，畫像會老會醜，人卻是永保住了青春美貌。王爾德愛說笑，寫的是一則黑色幽默的青春寓言，魔幻神奇，好像只要讓畫像替人長皺紋，人就可以不必長皺紋了，畫像替人老，人就可以長生不老了。

　這是王爾德對敗德文化的宣言也好，對頹廢美學的擁抱也成，畢竟《多利安‧葛雷的畫像》不是皮膚保養手冊，不必有樣學樣，更不是藝術品修復手冊，不需照單全收。但有沒有可能在人臉與畫像之間，在皮膚保養與藝術品修復之間，還是有那一線牽的微妙關連？會不會皮膚就是一種藝術品，而藝術品就是一種皮膚，都需要控制光線、溼度與溫度，都在乎質地、明暗與光澤？

　這就是達文西名畫《蒙娜麗莎的微笑》當前的處境，各界吵翻了天，究竟是該不該為這幅名畫進行全面除皺的外科整型手術，來上一回拉皮回春的修復工作？五百年前還真的有個叫蒙娜麗莎的女人，據說是翡冷翠某位富商的第三任妻子，達文西在一五○三年開始為她畫肖像，畫到一五○六年，從她二十六歲生日畫到三十歲。五百年前血肉之軀的蒙娜麗莎早已香消玉殞，但五百年後畫布上的蒙娜麗莎，卻依舊年輕貌美，以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，神祕朦朧的微笑，迷惑著世世代代的觀賞者，在藝術史頁之上永垂不朽。但這種「藝術永恆VS.肉身易逝」終究還是未能貫徹始終，就算藝術可以化腐朽為不朽，但藝術本身所寄寓的畫布肉身，依舊會老會皺會退色會發黃。王爾德的黑色寓言，五百年後還是陰魂不散地爬上了達文西畫布的臉，讓蒙娜麗莎的微笑裡出現了密密麻麻的皺紋。蒙娜麗莎不是小說文字裡的美少年青春不老，蒙娜麗莎是達文西筆下用色彩線條描繪出的天使加女妖，神祕不可一世，但終究還是長出了皺紋。

　怎麼可以有皺紋？他們說，皺紋是歲月從墳墓裡伸出的魔爪所留下的抓痕，皺紋就是老化與死亡的凹陷表面。佳人已杳，肖像亦老，藝術曾經保住了蒙娜麗莎的青春永駐，如今卻終究還是保不住畫布本身的年華老去。

Ｉ‧皺紋的藝術考掘學

　我們在蒙娜麗莎的臉上看到了什麼？我們在五百年的皺紋裡找到了什麼？
　早在五六年前，就有有心人士大聲疾呼，蒙娜麗莎該洗洗臉啦。歲月無情，蒙娜麗莎的薄楊木畫板已扭曲變形，就連當初塗在畫布上的清漆都已變暗發黃。修復專家拍胸脯說，洗過臉後的蒙娜麗莎，臉會更紅潤，背景的湖會更藍，但還是有人不相信，不相信化學藥劑會讓名畫毫髮無傷，更不相信洗去了暗沈灰垢的蒙娜麗莎會更美麗。他們相信蒙娜麗莎的美就美在歲月的氤氳，那若隱若現、若有似無的神祕黃色，便是時間的輕紗薄霧，曖昧不明。歲月無情，這回可好，他們爭爭吵吵的不再只是蒙娜麗莎要不要洗把臉，而是蒙娜麗莎該不該除除皺紋、拉拉皮了。居住在高度警戒、高度保護的羅浮宮玻璃罩裡的蒙娜麗莎，體質如此敏感脆弱，畢竟是五百歲的人了，說什麼都難保不髮蒼蒼、視茫茫、齒牙動搖。

　五百年來，蒙娜麗莎似笑非笑的表情，顛倒眾生，神祕不可解。有人說她笑得矜持嫻靜像淑女，有人說她笑得蠱媚邪惡像淫婦，有人說她嬌縱倨傲，有人說她賣弄風情。精神分析學者跳出來說，蒙娜麗莎畫的其實不是蒙娜麗莎，而是達文西自己的母親，展現的是達文西的戀母情結。電腦繪畫藝術家跳出來說，蒙娜麗莎確實不是蒙娜麗莎，但也不是達文西的母親，而是達文西本人的自畫像，充滿了雌雄同體的自戀傾向與被壓抑卻蠢蠢欲動的同性戀傾向。她用電腦程式將《蒙娜麗莎的微笑》與達文西自畫像相互切割重組，在彼此相互吻合的眼睛、鼻子與嘴部輪廓中找到了答案。大夥猜來猜去，你一句我一語，蒙娜麗莎好像不再是蒙娜麗莎，蒙娜麗莎成了眾人的鏡子，瞧見的都是自己投射出去的幻象。

　這還不打緊，醫學權威人士也爭著發言。口腔外科大夫說蒙娜麗莎笑的含蓄，是因為要掩飾她失去上犬齒的缺陷，這才出現了蒙娜麗莎特有的「一直線」唇線：上嘴唇內翻，嘴角塌陷，鼻與嘴角之間的臉部扁平，而非一般正常狀況下優美彎曲的嘴唇曲線。神經科專家則說蒙娜麗莎是得了面神經痲痹症，才會笑得如此詭譎不自然。他推測蒙娜麗莎正值懷孕，而懷孕婦女產生面神經痲痹的機率比平常婦女高出三倍，而當面神經恢復正常而重新接上肌肉時，有時會產生短路現象，病人微笑時出現嘴角不對稱，或單邊不自主閉眼或眉毛上揚等動作。而蒙娜麗莎左邊的嘴角高出右邊，左邊的眼睛小於右邊，正是面神經痲痹後遺症的最佳證明。

　笑了五百年的蒙娜麗莎，她的微笑之謎也被反反覆覆猜來猜去了五百年。直到這回笑出了皺紋，才好像歪打正著出另一種「微笑之謎」的後現代搞笑詮釋版：達文西愛說笑，蒙娜麗莎的微笑不是矜持、不是憂鬱、不是喪女、不是懷孕、不是不懷好意、不是掉了牙齒、也不是神經痲痹。難不成蒙娜麗莎的微笑中那似笑非笑、要笑不敢笑的關鍵，就在提心弔膽千萬不要笑出皺紋來的恐懼。昔日佩特（Walter Pater）曾言：「她端坐在諸岩之中，比諸岩還要古老：像吸血鬼一樣，死過多次，於是懂得墳墓裡的祕密；還曾潛入深海，因而記得海中的往日：還曾同東方商人交易，買進奇特的織品」。其實蒙娜麗莎根本不像什麼穿越生死的吸血鬼，反倒像是一個不敢臉部表情太豐富，怕笑出皺紋來的平凡女子，海可枯石可爛，皺紋絕不可再現。

　大多數女人不會笑，日積月累，五年就笑出皺紋，有一種女人真會笑，日積月累，五百年才笑出皺紋。前者像妳我，笑得那麼放恣開懷，後者像蒙娜麗莎，笑得如此詭譎不自在，那麼憋、那麼悶、那麼知所節制、那麼閉關自守。
　蒙娜麗莎的微笑肯定是當前美容醫學皮膚科最好的宣傳廣告：妳可以不必笑得那麼辛苦，最新的「除紋雞尾酒療法」讓妳要笑就笑，尤勝蒙娜麗莎的微笑。

Ⅱ‧微笑的肌肉解剖學

　不是五百年後的今天我們才在這裡為蒙娜麗莎的皺紋絞盡腦汁，其實在五百年前達文西就已經處心積慮地要為蒙娜麗莎除皺了。二三十歲女人的皮膚狀況應該尚佳，但藝術永恆追求的卻是完美。蒙娜麗莎柔細光潤的膚色不是寫實，而是達文西著名「暈染法」（sfumato）的絕佳展示。此種繪畫手法藉色彩或色調的疊合，造成由淡到濃的漸層變化，而達到薄霧般輕柔的視覺效果。藝術史家特別指出，正是達文西這種出神如化的「暈染法」，讓蒙娜麗莎的兩邊嘴角蘊含神祕動感，彷彿嘴角牽動的正是內在的思緒、「心靈的動態」。

　這種藝術手法的除皺效果，有點像早年好萊塢電影中著名的「柔焦」。那時的美豔女星每接一部戲，精挑細選的不僅只是導演和編劇，更是燈光師。一個好的燈光師，能輕易讓上了年紀的女星年輕個十歲、八歲，輪廓清晰之餘，雪白肌膚卻完美無痕、吹彈可破。蒙娜麗莎的美就美在「暈染法」的朦朧有致，好萊塢女星的美就美在「柔焦」的霧濛濛，色彩的漸層、光的粉底，美不能有斷層、不能有黑斑粉刺、更不能有皺紋痕跡。

　除了「暈染法」的除皺效果外，達文西對身體結構的熟稔，更讓他在蒙娜麗莎的微笑動作上，暗藏了解剖學學理的玄機：「皮膚覆蓋著肌肉，當臉部肌肉運動時，上面的皮膚則產生皺紋。臉部肌肉沒有擁擠力量，而是收縮使周圍肌肉聚集在一起」。換言之，微笑的嘴部動作會牽動肌肉，會讓周圍的皮膚出現皺紋，用現代的術語，微笑會產生動態性皺紋，而動態性皺紋日積月累就形成靜態性皺紋，即使不微笑時也出現。而《蒙娜麗莎的微笑》的蹊蹺，正在於笑得水過無痕，無動態性皺紋，也無靜態性皺紋。至於這是模特兒蒙娜麗莎為了防皺紋而笑得那樣彆扭，還是畫家達文西為了不畫出皺紋，而將微笑動作中牽引肌肉的可能途徑加以事先攔截，而出現了這種沒有皺紋卻要笑不笑的詭譎笑容。兩種之間何為因果，那就真的不得而之了（反正是大猜謎人人有獎的一場詮釋遊戲）。

　但我們可以確知的是，《蒙娜麗莎的微笑》再次提醒了我們皺紋形成的三大原因：一是內在老化因素，像遺傳基因控制的細胞老化，二是外在老化因素，像光線和環境導致的皮膚變化，三是肌肉過度收縮，因臉部表情的過度運動所造成。第一項先天已定、怨不得人，第二項脫先天入後天，有努力的空間，少熬夜、少抽煙喝酒、少晒太陽、少吹冷氣都有幫助，平日保養心訣，端在美容覺多睡些，皺紋少一些。第三項卻是在耳提面命之際，極度難以自我約束管制的日常生活實踐。哪個人可以一輩子不笑，而那個笑容可以不牽動肌肉與皮膚，可以逃避得了皺紋的陷阱與危機？沒有豐富表情的木頭美人，究竟是木頭還是美人？

　人家是必恭必敬在做藝術欣賞，我們則是在這裡左思量、右思量，如何在《蒙娜麗莎的微笑》裡參皮膚保養的禪機。如果皺紋來自先天、後天與臉部表情豐富三大主因，那我們究竟該如何作好防皺除皺的工夫。首先我們必須區分兩種不同層次卻息息相關的問題：表皮層的問題在「凹陷」，而真皮層的問題在「塌陷」。當表皮中水脂膜的厚度增加，表皮代謝速度減緩，無法更新細胞，形成凹溝狀。接著皮膚細胞中的整合素β１與膠原蛋白減少，造成表皮層和真皮層間的附著力降低，肌膚結構塌陷，同時皮膚細胞中的肌絲蛋白質含量也降低，使肌膚失去彈性，凹溝加深。

　防皺除皺的對症下藥，就該慎選含有抗皺、保溼配方的萃取精華晨昏定省，再適時搭配除紋霜與保溼面膜，讓凹溝變得飽滿、讓真皮層細胞恢復生成代謝，重建細胞緊密結構。而現在的美容醫學界更研發出更種針對不同年齡、不同需求、不同途徑的肌膚回春術：怕外科拉皮手術太過血肉模糊的，可以嘗試打肉毒桿菌素，不喜歡玻尿酸只做表面工夫的表皮除皺，可以試試直接作用在真皮層、促使膠原蛋白及纖維細胞增生的脈衝光雷射除皺。

　現在還有最新一波的「電波拉皮」，藉由電磁波所產生的熱能（約攝氏65－70度），穿透真皮層，促進組織收縮，藉由膠原蛋白受損後的自然修補、自然癒合的能力、達到膠原蛋白增生的目的，讓皮膚返老還童。雖說電波拉皮術會造成輕微燒傷所引起的紅腫，但非常適合四十歲到五十五歲之間有點老又不會太老、有點皺紋又不會太多皺紋的人，打一次據說可以讓人年輕五到十歲。皮膚科醫生還威脅說電波拉皮要趁早，人過六十，膠原蛋白的再生能力欲振乏力，再多的電波刺激也宣告無效，此時此刻就只剩下風險較高、價碼較貴的外科拉皮手術一途。

　二十一世紀的電熨斗有兩種，一種燙衣服，一種燙皺紋。蒙娜麗莎若是生在當前美容科技超級發達的年代，她或許可以不必笑得如此矜持。皺紋怕什麼，隨到隨除，來上一趟當前最紅的「除紋雞尾酒療法」，依個人年齡、膚質和皺紋紋路成因量身訂做，綜合各種技術解決淺層與深層皺紋，從裡到外，治標治本，畢其功於一役，保證讓除紋後的蒙娜麗莎笑得燦爛、笑得開懷、笑得花枝亂顫。

　有兩種蚊子打不死，眼裡的飛蚊和臉上的皺紋。有兩種女人沒皺紋，皮笑肉不笑而表情僵硬的女人和剛剛做完「除紋雞尾酒療法」的女人，蒙娜麗莎像前者，更像後者，她的微笑是扭轉顛倒的乾坤，她的皺紋是時間褶學的奧祕